“哪个说我要发兵救楚了?”芈氏正色道:“稷儿,看来叶阳还是影响你了,你的方寸已乱。”
嬴稷一听,越发的不明白了,“若不救楚,楚岂不亡也,到时秦国该如何应对联军?”
“救楚,不一定非要发兵去楚。”芈氏站了起来,走到嬴稷的面前,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道:“你且静下心来,好生盘算盘算,如果发兵往楚,顶多是把三国联军赶跑了,我们却得不到丝毫好处。但如果发兵韩、魏两国呢?”
嬴稷愣了一愣,低头思索时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黄棘会盟母亲不只是要弱楚,还要攻韩、魏!
芈氏的这番话对嬴稷内心的震动是非常大的,这道理其实很简单,这就如同在燕国时去山中打猎一般,看到两只狼在撕咬一只野猪,如果猎人冲将上去,必然可得野猪,但那两只狼肯定是被吓跑了。可如果猎人守在暗处,待时机成熟,用箭射狼,不但可以得到野猪,还能把狼也一道射杀了!
嬴稷看着母亲,她的确已不再是那位温柔持家的母亲了,她是一位才思敏锐的谋略家,此时此刻,嬴稷对母亲又有了新的看法,在母亲面前,他的确过于幼稚了,他应该向她多学习,唯谋略才是治秦之道啊!
二、围魏救楚,宣太后铁腕集权
楚怀王见三路联军一路高歌猛进,势不可挡,而秦国却支支吾吾的迟迟不出兵,以为是诚意不够,要派太子熊横去秦国为人质,促使秦国发兵。
屈原一听,脸上顿时涨成酱紫色,那神情恨不得冲上去扇楚怀王两记耳光。在黄棘之盟前,他曾力劝楚怀王切莫去签那盟书,表面上来看,那是盟书,可对齐国而言,那是断交之书,一旦秦国翻脸,楚国就彻底被孤立了,到时便是神仙也救不了楚国。可楚怀王却是不听,执意去了黄棘。如今又见他要把太子熊横送去秦国当人质,屈原再也无法平静,他伸手指着楚怀王的鼻子吼道:“好你个昏君,你如此一而再,再而三的糊涂作为,非要把楚国败于你手吗?黄棘盟约已使三国攻楚,如若现在把太子送去秦国,万一有个三长两短,楚国便连储君也没了!你可拉下脸去求秦,为何不去求齐,再与齐一道伐秦呢?”
这一番话说得极重,不但把楚怀王骂了个狗血淋头,言下之意还说,你要是在这场战乱中不幸死了,若连个继位送终的人都没有,楚国还有救吗?话是实话,可如此骂法,便是普通人也无法消受得了,更何况是一国之君?在楚怀王的耳里听来,你骂我便也罢了,咒我死也还罢了,你还咒楚国亡,咒我死后无人送终继位,是可忍孰不可忍,啪的一拍几案,怒气冲冲地道:“我念你多年为楚奔波,劳苦功高,且不拿你项上人头,但本王也不想再见到你了!”当即就把屈原逐出了郢都。
公远前三零四年岁末,熊横被遣入秦为质。
熊横作为嬴稷的泰山大人,入了秦之后,倒是不曾受到屈辱,嬴稷还恭恭敬敬地招待了他。叶阳能在秦国见到父亲,也是十分高兴,并劝慰父亲,秦国定会救楚于危难,父亲不必过于担心,只管在秦国住下便是。
熊横一到秦国,芈氏便出手了,遣魏冉、白起两员大将,一路伐魏,一路攻韩。这时候韩、魏两国的主力全部在楚国,猛不丁被秦国在背后捅了一刀,丝毫无还手之力,于是秦军便如狼入了羊群,一路势如破竹,摧枯拉朽般地连夺了魏国的蒲阪(今山西永济市西面一带)、阳春(今山西永济市西南一带)、封陵(今山西风陵渡),又攻陷了韩国武遂(今山西垣曲)等地。
秦国的这一招大出了齐、韩、魏三国的意料之外,他们做梦也没有想到,秦国会以这种方式替楚国解围,被迫无奈之下,只得撤军各自去救国了。
可偏偏他们所遇的是魏冉、白起两个杀星,此二人都是一上战场便不要性命之徒,深入韩、魏境内后,一时竟打得性起,借着士气正足,没完没了地打。相反韩、魏方面一见秦军便闻风丧胆,有些城池甚至不战自溃。此时韩、魏的盟国齐国虽有相救之心,但秦国在韩、魏的战场拉得太大,即便是想救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,在这样的情况下,魏、韩连忙派使者去秦国求和。
是时,嬴疾为相,韩、魏两国的使者到了秦国后,嬴疾便接待了他们。
所谓弱国无邦交,韩、魏两国的使者显然是求人去的,所以一进了门便是谦恭有加。好在嬴疾并没有为难他们,客客气气地加以招待。但两国使者都对嬴疾有所了解,此人喜怒不露于形,虽表面上甚是客气,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,却是不知。是故酒过三巡,魏国使者首先发话,引入了正题,“我等此来,实望秦国撤军,入秦之前,我王再三交代,但要秦国撤军,愿与秦修好。”
嬴疾饮了口酒,慢慢地把酒樽放于桌上,淡淡地道:“秦国大军,千里迢迢地深入韩、魏境内,若是单凭两位在此张口一说,便让秦国撤军,岂非儿戏?”
韩使拱手道:“不瞒秦相,秦国要想灭了韩魏两国,实非易事,即便是灭了,也是元气大伤,到时齐、楚要是乘虚而入,秦国也得不了好处去。”
“哦?”嬴疾没想到韩使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,显得很是讶异,“如此说来,两位如此不辞辛劳赶来秦国,是为了救我秦国了?”
韩使说道:“秦相号称秦国智囊,相信此中利害当能洞悉。”
嬴疾站了起来,朝两人深深一躬,一副十分感激的样子。行完礼后,把眉头一皱,说道:“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,但是我的性格两位想必也清楚,要么不动刀兵,动了便要打到底,不打到对方魂飞魄散,不把对方打痛了,打怕了绝不罢手。这是我的为人风格,也是秦国的风格,所以韩魏两国秦国灭定了,魏冉和白起要是不把韩魏给我灭了,提头来见!”
韩使和魏使一听这话,顿时就被吓蒙了,一时间面无人色。亏的是魏使脑子转得快,忙站起来道:“秦相且莫动怒,韩使的意思是,秦、韩、魏三国相战,不若相和。”
嬴疾依然是不动声色,只淡淡地问道:“敢问怎么和?”
魏使暗地里咬了咬道:“割地。”
“秦国不缺地,我们出兵,也非是要你们的地。”
魏使讶然道:“秦相不妨明说,只要做得到的,下臣必知会我王,满足秦国要求。”
“秦国只要你等的诚意。”嬴疾又坐了下来,看着两人道:“但要韩魏两国诚心与秦结盟,事后唯秦马首是瞻,我们不但不要地,还会把夺来的地还予你们。”
韩、魏两使一听,半信半疑地看着嬴疾,心想还会有如此好事?嬴疾却是淡淡一笑,“两位不必狐疑,此事只需你等两国君主亲自来秦一趟,与我王签了盟书,我王自然会将魏国的蒲阪还于魏,将韩国的武遂还于韩,如何?”
这样的一个结果,对两国使者而言实在是意外之喜,当下拜别了嬴疾,回国禀报去了。
芈氏听完嬴疾说完会谈细节后,也觉得十分满意,笑道:“待盟书一签,便可叫魏冉、白起收兵了。”
嬴稷在一边静静地听着,并且揣测着芈氏此举的意图。连日来,在朝政之事上他几乎全凭芈氏安排,事实证明,芈氏的每一次决定结果,都能让他感到意外,感到惊喜。这一次伐韩魏而救楚,巧妙地化解了齐、楚、韩、魏四国的合纵,且深入韩魏国内,夺了他们的土地,打得他们跪地求饶,这一步步走下来,每一着都是绝妙之棋。那么下一步呢?嬴稷眉头一沉,从表面上看来,秦国瓦解了四国合纵,且得了便宜,楚国也在齐、韩、魏三国的打压下,心惊胆战,短时间内不会对秦起什么异心了。难道这就是母亲当初所设定的弱楚之目标?
嬴稷悄悄地看了母亲一眼,恰好芈氏的目光也朝他看将过来,见嬴稷神色有异,便问道:“稷儿,你在想什么?”
嬴稷脸色一红,讪笑道:“孩儿适才在揣测母亲的心思。”
嬴疾笑道:“稷儿长大了,开始会揣摩他人心思了!且说来让我也听听。”
嬴稷微作沉吟,说道:“母亲从联楚开始布局,到如今的伐韩魏救楚,瓦解四国合纵之势,也使得楚、韩、魏三国对秦又敬又畏,可谓收到了奇效。此外,楚国已与我有盟约,韩、魏也即将与我结盟,三国事秦,显示出了我大秦之雄风。那么下一步的目标是否是赵国?”
芈氏不置是否,问道:“为何是赵国?”
嬴稷整理了下思绪,娓娓说道:“赵国本弱,连中山小国都敢于去侵扰,然武灵王赵雍继位后矢志强国,推行胡服骑射,着匈奴之服,习匈奴骑射之术,几年之间,军事力量大增,灭中山小国,败林胡、楼烦二族,辟云中、雁门、代三郡,使胡服骑射大行天下,列国闻之色变,若长此下去,早晚威胁我秦国。”
嬴疾点头表示赞许,“想不到稷儿有如此见识,足见不简单!”
芈氏也笑道:“稷儿有如此雄心壮志,我心甚慰。但眼下我们尚无暇去顾及赵国,而赵国在短时间内也无法对秦构成威胁。”
嬴稷不解地问道:“这是为何?”
“赵国的后面是燕,在目下的六国之中,唯燕国是与我诚心盟好的,故而有燕国在后面盯着,赵国尚不敢动。”芈氏语速缓慢,便如在教学生一般,似要让嬴稷完全明白当今天下之局势,“你父王在位期间,张仪为相,他二人为何屡屡要向楚国下手,为何要用几年时间去伐巴蜀?这一切都是为了东出。而秦国想要东出,要占领中原,楚国是最大的障碍,灭了楚,一统天下,指日可待。”
嬴稷的脸色变了一变,“母亲下一步是要灭楚?”
“不错。眼下的局面便如一盘棋局,联楚破四国之合纵,乃我出的第一步,伐韩魏而救楚,乃我出的第二步,下一步是绝杀招数,联齐、韩、魏而击楚。其实你应该想得到这一步,只是你不愿意往那一步去想,可是?”芈氏叹息一声,“英雄气短,儿女情长,无可厚非,但是娘告诉你,私人情感须与国家大事一分为二,为王者若做不到公私分明,行事畏前惧后,如何统领天下?你须知道,我也是楚国人,我也恨自己为何会这般冷漠,去谋害母国?但是我是你的母亲,我必须抛开私情,使你不受伤害,你可明白?”
“是,孩儿明白了。”嬴稷听着芈氏之言,只觉冷汗涔涔而下。嬴疾听了这一番话,对芈氏刮目相看,如果说他之前还担心芈氏专权,使秦国的大权旁落的话,此时他则完全放心了,原来芈氏并非专权,而是爱护,当下不由对芈氏肃然起敬,朝嬴稷说道:“你母亲为了你,可谓是煞费苦心,朝政之事,你须向你母亲好生讨教学习。”
嬴稷瞟了眼芈氏,突然笑道:“母亲在我心里,一直是温柔良善的,却何来突然生出这许多治国之策,望母亲教我。”
嬴疾哈哈笑道:“太后弱楚之局的精妙,也令我深为叹服,其实我也很是好奇,太后从何处学来这些谋略?”
芈氏却是叹了一声,现出一脸的无奈,朝嬴疾道:“武王绝膑,你等接我母子入秦,那时候的咸阳危机四伏,四处杀机,我只有随时提防着,且比他人更狠,才有机会生存下来。可还记得我背后的那道剑伤吗?这便是我放松警惕的后果,若非我福大命大,寻得一个他人偷情的一个秘道,今日如何还有机会与你们在此说话?这让我想起了在燕国狩猎的情形,猎人和猎物时刻都在格斗,谁死谁生凭的是胆识和智慧,这是亘古不变的存亡法则。人与人、国与国之间亦是如此。我对那些打打杀杀、政治谋略殊无兴趣,然上天将我抛到了这一个偌大的争伐之所,我唯有时刻防御着,才能保护自己,不被对方吃掉。弱楚之局,其实也是提防着楚国来攻我,为了叫他不来侵犯,我只有将其削弱了,方才安心。”
“太后虽不读兵书,却深谙攻防之道也!”嬴疾由衷地道。
“所谓兵书,不过也只保护自己的一些手段罢了,为生存而战,物之天性也。”芈氏顿了一顿,看了下嬴疾,又道:“对外提防固然重要,对内同样不可松懈。”
嬴疾一听,似已料到了她要说什么,脸色微微一变。果然只听芈氏道:“秦自孝文王始,一直重用客卿,商君、张仪皆为客卿,但那是时局使然,秦为了强国,不得不用客卿。如今,我秦国俨然为列国之强,虎视天下,当可弃客卿而重用内亲。”
嬴疾小心翼翼地道:“内亲固然可信任,可太后不怕内亲集权而憾王位吗?”
嬴疾知道芈氏想重用魏冉、芈戎等外戚,将权力集中起来,便于控制。可凡事有利也有弊,权力集中了,自然不用再担心他人谋权,可人一旦沾了权与利,便再无亲疏之分,外戚同样也可以谋权。而且一旦那帮外戚掌握了实权,威胁到王位,后果就不堪设想了。
“相国所虑,不无道理。”芈氏自然知道嬴疾在担心什么,作为嬴氏宗亲,他的担忧是有道理的,如果真让外戚掌了权,这大秦江山到时究竟是姓嬴还是姓芈就分不清了。芈氏看着嬴疾肃然道:“我母子本质燕之人,还秦尚且不敢想,何敢想有今日之荣华?之所以有今日,全仗相国成全,故在相国面前,虽表面为君臣,实为知己,不敢有违心之言,我摒客卿用内亲,非为自家考虑,也并非想把秦国弄成是一家一室之江山,乃是想把利益捆绑在可信任者身上,使得内部团结起来,一意事秦,一心强秦。至于集权而憾王之事,但要我活着一天,绝不允许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发生。”
嬴疾认真地听完,释然而笑,“有太后这句话,嬴疾无话可说了。稷儿作何想?”
嬴稷已然成人,是非对错他自然是分得清的,实际上嬴疾所担心的,他隐隐也想到了,但如今毕竟是芈氏掌权,而且从现在来看,魏冉、向寿、芈戎等人,确实也是人中龙凤,他自然没有反对的道理,便说道:“母亲一心为秦,为此殚精竭虑,此事可依母亲所言。只不知要从何人下手?”
“甘茂。”芈氏想也没想,说道:“便从左丞相下手。”
昭襄王五年,即公元前303年初春,芈氏在嬴稷、嬴疾的支持下,开始驱逐客卿,秦国历代君主重用客卿的历史在宣太后时期终结,并开始启用外戚,魏冉封大将军,镇守咸阳,芈戎封将军,向寿被派往宜阳镇守,公子市封地高陵(今陕西高陵),号高陵君,后改封宛(今河南南阳),公子悝封地泾阳,号泾阳君,后改封邓(今河南郾城)。如此一来,京畿要地,军机大权,尽由外戚内亲掌控,一个由宣太后、嬴稷为核心的军政集团成立了。
稳固了内部权力之后,芈氏放心了,这时候她至少无须再对内时刻提防,可以一心一意的对外了。是年暮春,秦知会韩、魏两国的国君,于临晋会盟。然这一次芈氏没有亲自出面,而是叫嬴稷独自去了,他已继位五年,年已及冠,芈氏开始让他去外面尝试飞翔。
然实际上这是芈氏一种十分巧妙的安排,嬴稷毕竟长大了,有了独立的思想,想要自由,而且他掌权是早晚之事,适当的放手,可安嬴稷之心,由此带来的结果便是皆大欢喜。
嬴稷意气风发地出发去了临晋(今陕西渭南大荔县),这是他首次以强国王者的身份去与列国谈判,领着一千余鲜衣怒马的甲士,心里多少有些兴奋。尽管他已然猜到,这一次与韩魏结盟,目的是为了孤立楚国,从而达到削弱楚国的目的。他也知道身为秦国的王,要想壮大秦国,首要任务便是伐楚,他早晚要去面对当秦国的大军挥师楚国的时候,叶阳那痛不欲生的神情,以及她苦苦的哀求。这是上天赐予他的苦难,他没有选择,只有面对。但是他却没有想到,这一场战争,以及那一件藏在心底不愿去触碰的心事会来得如此之快。
抵达临晋的时候,魏王魏嗣、韩太子韩婴已然到了,他们听说秦王的王驾到了,均迎将出来。
嬴稷下了车驾,与之相互见了礼,瞥眼间,却只见韩太子未见韩王,嬴稷把脸一沉,“为何不见韩王,莫非是瞧不起我吗?”
韩太子韩婴忙不迭道:“父王对秦王敬重有加,岂敢有轻礼之举,实在是身体抱恙,经不起长途劳顿,望秦王见谅。”
“既如此,却也无妨。”嬴稷看着韩婴道:“只是今日所谈之事,太子可代表韩王乎?”
韩婴道:“父王已全权交予在下。”
嬴稷把两人请进了内室后,一干人等分宾主落座。嬴稷坐于居中上首的主位之上,往下面扫了一眼,缓缓地道:“今日我秦、韩、魏三国于临晋会盟,为的是结束三国兵燹之患,为三国百姓谋安居之福,实乃三国之幸事。此前相信韩魏两国已接到使节回禀,秦国愿意从韩魏撤军,非但没有任何条件,而且还可以将魏国的蒲阪还于魏,将韩国的武遂还于韩,足见秦国修盟之诚意。秦有此举,不为他,只望如今日这般坐将下来,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,然后和和气气地把盟书签了,从此之后,愿韩魏以秦马首是瞻,秦绝不会再发难于韩魏。”
魏国自魏罃晚年起便有心事秦,魏嗣继位后,对秦也无甚二心,虽说听了嬴稷的这一番话,觉得其过于强势,但强国弱国相交,无非如此,自然没甚二话了,讪笑道:“秦国有心与我两国相交,自然是天下之福,百姓之福。”
当下三国君主将盟书签了,秦按之前所说的把蒲阪、武遂还予韩魏,皆大欢喜。嬴稷为尽地主之谊,设宴款待了韩魏两国之人。次日,韩魏即将返国,嬴稷特意相送,然在送别了魏嗣后,韩婴刚要上车驾,却被嬴稷叫住了。韩婴的年纪与嬴稷相仿,以为其还有什么交代,当下回转身来,拱手道:“秦王还有何事交代在下?”
“你不想去咸阳走走吗?”嬴稷目光炯炯地看着韩婴,“秦与韩结盟,乃韩之大幸,若不去咸阳走一遭,顺便拜谢一下我母后,岂非失了礼数?”
韩婴的脸本来是笑吟吟的,一听此话,马上沉了下来。说是去秦国走走,但以韩太子之身份去咸阳拜见宣太后,无疑是向世人宣布,韩国一心亲秦了,向秦国臣服了,这比之签订盟书无疑要更进一步。但此时秦军依然在韩国,如若不依了他,秦军不撤,韩国就彻底完了,当下只得暗咬了咬牙,勉强挤出一抹笑容,“秦王所言极是,在下便与王上一道去秦国走一遭了。”
嬴稷留意着韩婴的神色变化,见他应承下来,哈哈笑道:“如此甚好!”
两队车驾同时启程,朝秦国而去。
芈氏见嬴稷把韩太子引了来,又惊又喜,虽说此举出了她的意料之外,但却深为赞许,所谓无势则不强,作为秦国的男儿,特别是秦国的王,该当有如此的气势,威慑列国。
韩太子在咸阳绕了一圈,拜见了太后之后便回了国,嬴稷年轻气盛,威风了一把后,却完全没去想此事的后果。
不管是临晋会盟,还是拉韩太子朝秦,从表面上看并无不妥,亦无甚危机可言,秦联楚之后,再联韩魏也是情有可原。但是人心是敏感的,脆弱的,且每个人之内心都有难言之隐痛,一旦有人戳中了其心结,藏于心中的怨气便会爆发出来。
这些世道人心之事,嬴稷决然想象不到,但芈氏却想到了。这一日,她闭着眼坐在太阳底下,似乎是在享受春天阳光的温暖,然每一个脚步声响起,她闭着的眼睛都会动上一动,显然她在等待什么。
不一会儿,一位侍人轻轻地走到芈氏的旁边,俯下身悄声道:“启禀太后,熊横果然有所动作,他去了叶阳处。”
芈氏倏地睁开眼,“说了些什么话?”
侍人顿了一顿,颇有些为难地道:“那熊横之言,对太后大是不敬。”
“无妨,照实说来便是。”
侍人应了一声,这才说道:“熊横骂太后是无信无义的失德之人,与当年张仪有过之而无不及,骂王上与太后沆瀣一气,欺骗楚国。”
芈氏冷笑一声,问道:“叶阳如何说?”
“叶阳只是相劝,说秦与韩魏结盟不过是邦交而已,非是要害楚。”
芈氏唔的一声,“叶阳夹在中间,倒是难为她了。”
侍人又道:“熊横却又愤恨不平地说,齐、韩、魏击楚,秦围韩魏而救楚,表面上是帮了楚国一把,实际上是秦国得了大便宜。这且罢了,事后还与韩魏结盟,她这是要孤立楚国啊,我从楚国入秦为质,岂非成了笑话?”
芈氏笑道:“继续留意此人,切记不管他做了什么,都不可打草惊蛇。”
侍人眼珠一转,问道:“要是他逃了呢?”
“由他逃。”
却说楚怀王听闻秦、韩、魏三国在临晋结盟一事后,勃然大怒,“前有张仪,今有芈氏,屡次欺我,好不可恨!什么昆弟之交,有如此戏弄友邦的吗,端的是无耻小人!”
骂完之后,楚怀王意识到了一股危机,他虽贪婪,但并不是傻子,这时候他突然省悟过来,秦送地与韩魏结盟,绝对不是为了示好,他先是联楚,破齐、楚、韩、魏四国之合纵,继而联韩盟魏,无形之中把楚国在列国之中孤立了起来,那么下一步她就要击楚了!
想到此处,楚怀王只觉背后升起一股凉意,痛悔当初没听屈原之言,不该与那虎狼之国结盟。虽道屈原的话难听了些,骂得狠了些,但他却是耿耿忠心,是看到了今日之后果才会那般激动,他何罪之有啊。只要能挽回今日之局面,让他再痛骂一顿又有何妨?当下马上差人又去把屈原找了回来。
屈原再见到楚怀王显得十分激动,红着眼眶道:“我王心中念着屈原,屈原虽死无憾也!”
楚怀王感叹道:“左徒切莫说此话了,本王悔没听左徒之言,才有今日之苦果,你且帮本王想想,可有应对之策?”
屈原紧蹙着眉头道:“我与齐、韩、魏背盟在先,韩魏与秦联盟于后,燕与秦交好,且燕国自子之之乱后,国力尚未恢复,断然不会和我修盟,与齐秦为敌。剩下的赵国推行胡服骑射之后,虽说实力大增,却尚无法与秦分庭抗礼,况且王上在邦交上左右游离,列国即便是有心结交,也是有所顾忌的。因此,楚国如今是彻底被孤立了起来。为今之计,唯有不生是非,不落口实于秦,可保一时之太平。毕竟有盟约在先,秦国也不敢无故毁盟而失信于天下。”
楚怀王点头道:“左徒分析得极是。秦国虽然无信无义,但师出无名,他尚不敢公然背信弃义。”
屈原冷笑道:“他要是敢公然背信弃义倒是好说了,屈原有把握再次联合各国伐秦,怕只怕他再使诡计。”
屈原虽是文人,有文人的爱国情操,说话行事也会受情绪支配,但他却有先见之名,正如他所言,秦国不敢毁盟而失信于天下,但秦在等一个时机。
这个时机很快就来了,这一切都在芈氏的意料和掌控之中。
这时候,芈氏的眼睛正在盯着熊横,不管他逃跑也罢,做出什么异常举动也罢,但要他生事,秦军就将挥师楚国。
三、楚太子秦都杀人,宣太后兵指垂沙
熊横果然没有让芈氏失望,他很快便有了动作。
这一日,熊横匆匆地写了封书信,差人送去与叶阳,然后整理了些细软,夺门而出。
岂料才出门,就见迎面走来一人。那人叫王雍,乃秦国之大夫,他本想来看望熊横,却不想正好撞上熊横背着细软出走,不由得大吃了一惊,相问道:“太子这是要去何处啊?”
熊横知道今日被他撞见无论如何也走不成了,非但是走不成了,以秦国的行事风格,还有可能给他加个罪名,以此怪责楚国。熊横暗地里把牙一咬,边走将上去,边暗暗地伸手入包袱,握住包袱里所藏的匕首,待两人走近时,熊横猛不丁抽出匕首,伸手便是一刀。
也怪那王雍倒霉,本是好心来看望的,却横遭杀身之祸,一命呜呼。
熊横杀了人后,更是半刻也不敢停留,跑至街上,买了一匹好马,上了马便出城而去。
熊横以为秦国疏于防范,侥幸逃脱了,事实上这一切都在芈氏的掌控之中。当有人跑入宫中将熊横出逃之事告知于她时,芈氏哼的一声,“逃得极好,速传魏冉来见!”
魏冉接诏后,很快就赶到了宫里。此时他已身为秦之大将军,身着一袭软甲,再加上他本身就人高马大,走将起来,步履生风,端的是如天神一般。他走到芈氏跟前,见芈氏愣愣地坐着,便问道:“姐姐唤我,所为何事?”
芈氏抬头看了他一眼,幽幽地道:“熊横跑了,而且还杀了王雍。”
魏冉愣了一下,随即便明白了她的意思,“伐楚的时机到了!”
“是时候了,但不是秦国伐楚。”芈氏道:“这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,就好比是森林里有一群狼,你要去吃一块肥肉,自然要想到别的狼也想去吃,故凡行事都须防人家一点。若是秦国单独伐秦,齐国不免眼红,且还有可能使齐楚再次结盟。故此番要联合齐、韩、魏三国一道伐楚。”
魏冉闻言,深以为然,“姐姐果然思虑周全,那齐、韩、魏三国本来就对楚国存了怨气,恰好合了那三国之意。”
芈氏问道:“点何人为将?”
魏冉却是脱口请命道:“既然是四国围楚,无须点将了,魏冉一人领兵去了便是。”
芈氏见他那急不可耐的样子,无奈地摇了摇头,“你的脾性可是一点没变,还是与当年一样。”
魏冉憨笑道:“魏冉尚武,这急躁的脾气一时怕是难改了。”
“得改。”芈氏正色道:“眼下秦国的军政大权,全握在宗亲外戚之手,你要是不做出一番功绩来,怕是要遭人闲话。”
“姐姐教训得是,魏冉谨记!”魏冉看了芈氏两眼,问道:“眼下的局势,正按着姐姐所布下的局往前走,姐姐该是高兴才是,如何却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。”
芈氏起身走到窗前,望着远方,轻轻一叹,“我既想着那熊横闹出点事来,又想着他不要犯傻,心里矛盾得紧。人说滴水之恩,当涌泉相报,想那楚怀王当年封我为楚国公主,送我入秦,虽说并非好意,但你我之所以有今日,岂非正是拜他所赐吗?楚国对我有恩,我非薄情寡义之人,此一番伐楚,楚国定是要毁于我之手,心中不免有些伤感。”
魏冉知道他这姐姐表面看去雷厉风行,干练果断,实则内心也如普通女人一般有些哀怨愁绪,便说道:“姐姐适才也说了,这是一个群雄并起的时代,无非是成王败寇而已,我若不灭楚,楚亦灭我,姐姐勿要伤怀,免得徒增悲伤。”
芈氏嗯了一声,回头道:“你且去准备吧,待齐、韩、魏三国回应后,便立即出兵。”
却说叶阳听说熊横杀人出逃的消息后,吓得花容失色,对于叶阳来说,她尚无法理解父亲出逃的原因,在她的眼里看来,即便是秦国与韩魏订了盟约,那也是邦交之常事,如何会威胁到楚国呢?
单纯的叶阳自然不会想到芈氏要对楚国下手了,她慌张地跑去嬴稷处,希望她夫君能为她的父亲开罪。
然在叶阳获知熊横出逃的消息时,嬴稷已然接到了芈氏要伐楚的命令。确切地说,这算不得命令,伐楚一事是早就设计好的,此事嬴疾在内心上是赞同并认可的。因为要想让秦国强大,称霸于中原,要想做出一番业绩来,让所有人承认他是一位有作为的少年天子,伐楚是必走的一着棋。
在嬴稷的心中,他一直崇拜他的父亲惠文王,他变法图强,矢志东出,北吞义渠,南并巴蜀,在列国屡次合围中化险为夷,让秦国一步步强大起来。如今他做了王,自然想以父亲为榜样,做惠文王那样的一代雄主,傲视天下。可是当伐楚的时候真正到来的时候,他却不敢去面对叶阳,毕竟楚怀王熊槐是她的祖父,太子熊横是她的父亲,要是秦国有朝一日当真灭了楚国,杀了她的亲人,与杀她何异?
此时,他猛然间想起了入燕为质之前,惠文王坐在床前对他说的那番话,“别看父王是秦国的王,在秦国可以呼风唤雨,其实为王者是这个国家里面最无奈最痛苦的一人,做了王之后,你就会发现,很多事情非人力可左右。”他那时尚无法理解他父王说此话时的无奈和悲痛,如今他做了王,才真正体会了其父王当时的心情。于是他按着惠文王的思路,来对照自己眼下的处境,在蓝田决战之时,他舍弃了芈氏,在惠文后和嬴壮夺储之时,他又让他们母子去了燕国…
想到此处,嬴稷似有所悟,在国家利益与个人感情之中,当时的惠文王选择了国家,抛却了个人私情。与此同时,他也理解了他母亲的作为,人生要做许多选择,而选择无非舍与得而已。
嬴稷低着头暗咬了咬牙,他已经有抉择了,当他再次抬起头来时,眼神之中焕发出来的是坚毅无畏的光芒。然也是在此时,他看到叶阳跑了进来,她的脸苍白若纸,她那细细的柳眉紧紧地拧在一起,眼神之中所透露出来的是恐慌、无助和悲痛。
看到她的样子,嬴稷的心里蓦然一阵刺痛,他曾对自己说过,这是一个需要他保护的女人,她这弱不禁风的身体禁不起伤害。可就在刚才,他分明已下了决心要去伤害她。
叶阳跑进来后,慌慌张张地跪在嬴稷的面前,话未出口,泪水竟已簌簌地落下来,“求王上救我父亲!”
嬴稷自然不能告诉她,这是早已设定好的计策,秦国不仅要伐楚,而且还要灭楚。他面对着跪于他面前苦苦哀求的叶阳,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。
叶阳见嬴稷不说话,以为她父亲杀了人,必然要偿命,越发的害怕了,“你是秦国的王啊,难不成也做不得主吗?”
嬴稷站了起来,走到叶阳的身边,将她扶了起来,在这一刹那他突然又想起了在质燕之前,他跪在父王的床前,要父王宽恕他母亲时的一幕,这是何等的相似!然而,那时候他的父亲没有选择,如今他同样也没有选择。他看着叶阳说道:“别看我是秦国的王,可以呼风唤雨,然为王者是这个国家里最无奈最痛苦的一人,今日我与你说一番掏心的话,你且仔细听好了。”
叶阳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,边含着泪边点头。嬴稷抬起手为她拭去泪水,边拭边道:“人与人之间的交往,感情比利益更重要,所谓士为知己者死,便是这个道理。然国与国的交往,则是无利不交,不然百姓会因你而受苦,国家会因你而灭亡。秦楚之间的盟约,所谓的昆弟之交,不过是流于形式的邦交之策略,一旦两者之利益失去了平衡,莫说是昆弟之交,便是亲兄弟亦可斗得你死我活。”
叶阳默默地听着,却是待他说完也不曾听得明白,怔怔地问道:“你是说我父亲杀了人,秦国须杀还一人以偿命吗?”
嬴稷看着她懵懂天真的样子,忍不禁把她拥入怀里,隔了会儿后,似鼓起了勇气,说道:“叶阳,非是要杀一人偿还,是秦国要打到楚国去。”
叶阳的娇躯抽搐了一下,突然一把推开嬴稷,大喊道:“你好不心狠,我父亲不过杀了秦国一人,你却要发兵打到楚国去,他再有错,好歹是我父亲,你却也下得去手!自从入了秦,我依着你,顺着你,心里想的嘴里念的都是你,你不看我父亲的面子,也该看在我的面上饶他一回啊!”
叶阳看着沉默不语地嬴稷,似看到了他伐楚的决心,抬起手把眼泪一抹,“你定是要伐楚是吗?”
嬴稷看到她决绝的神情,心里倏地一颤。果然,只听叶阳道:“你若是执意伐楚,你我便恩断义绝,再无关系!”说完之后,转身跑了出去。
嬴稷的眼一直望着门口,久久不曾移动。